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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四暗暗摇了摇头，把那枚枣子丢入口中，回头瞧了一眼，一扭身进了城隍庙。心里兀自咒骂不已：这贼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拿腔拿调着实可恶。转念又恨恨暗道：那方老蔫也是可恼，装神弄鬼的神棍，我们街面上平日里不知见的有几多，但凡有个排面大一些，你就当成个有道的，这几年来，不知道被人打了多少秋风去。只当我不知，你哪里真信这些佛道神仙，还不是怕这些人穿州过府，万一认识哪位上官或官眷，不敢恼了人家。如今倒好，借着闹鬼的由头，把这杂毛甩给了我，平日里的孝敬又不曾少了你，一有事，还是要到我这里开支，你自己得一个清廉自守的名声，邀买那些愚夫愚妇的好，真真可恼！想到这，人已经来在了前殿门口，宋六在后面，早拴闭了大门，跟了上来。
王知傲进了前殿的大门，一抬头便见着一长案，上面两支大烛高烧，小三牲一字排开，后面竖着一块黑漆的牌位，上面写着五个红字：陈周氏之灵。两条素白布分别搭在长案的两头，长可曳地。案前设了一几，几上一只香炉，炉内正燃着三炷香，几下放了一方芦毡、一只火盆，火盆旁放着一沓符黄裱符纸，纸上朱笔写着：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这些排布不像方才片刻仓促而就，倒像是早就备好了一般。王知傲见状心下疑惑，不由皱着眉头，扭头朝宋六看去。只见宋六跟着进了前殿，立马回身关上了殿门，还闩上了门闩，心下更是诧异。还没来得及发问，宋六已立定在旁，一甩麈尾，沉声道：罪人王知傲，速速灵前跪下！
王知傲闻言皱眉瞪了宋六一眼，未及开口。北延、南遮在边上一齐断喝：跪下！
王知傲如何还能按捺，一口啐掉了那枚枣子，怒道：我说你这道人，忒也不知好歹，陪你做一场戏罢了，还要蹬鼻子上脸！
宋六早变了一副面皮，冷冷道：捕头既然开了口，今日汝命将休矣。
王知傲大怒，厉声道：你些跑江湖的手段，只好唬一唬那些假穷酸和官太太，不要在老子这里现眼，钱钞已经把与你，这里又没有旁人，妆这些乔模样作甚？不是看在三老爷的面子上，早把你这老杂毛一索子捆了。说罢，转身要去开门。
自进了这前殿的门，宋六的心力仿佛耗尽了一般，这时已有些支撑不住，勉强稳住心神，指着门口地砖上的一块黑迹，颤声道：当日那周氏就在这前殿以剪刺喉而死，血痕犹在，既然来了，你连香也不上一柱，就想走么？
王知傲狞笑道：她自寻死，与我甚么相干。
宋六啐了一口，还没开口。王知傲又冷笑了一声，开口道：便是与我相干，与你这老杂毛又有甚至相干？
说话间，北延南遮早绕到了门口，一左一右挡在了门前，北延冲宋六道：六老爹跟他废什么话！南遮哼了一声，道：想走？没那么便宜，进来容易出去难！
王知傲积年的捕头，跋扈归跋扈，倒也端的胆大，这时节竟不见发怵，不怒反喜，狞笑道：积年玩鹰的，被鹰啄了眼，老子今天竟着了你们的道，不过，凭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几个杂毛，就想留住老子？说罢，将衣服下摆撩起，掖在了腰带里，往门口一步一步逼近。
这时，有个声音从殿中央神像后面传了出来：捕头的身手，阖庙湾城哪个不晓得？自然不敢这么托大，还有我们几个在这里。
话音未落，走出来一票奇形异类，有扛着高跷的黑白无常，还有举着刀斧的牛头马面，打头的是几个扛着牌子拿着绳索的鬼卒，有两个手里还提着盏白灯笼，灯笼赫然写着城隍二字。在这晃动的烛光暗影里，说不出的诡异恐怖。王知傲大吃一惊，又定睛仔细观瞧，才看出来俱是人装扮的。最前面的一个，正是常四。只见他取掉了罩在头上的鬼卒面具，将披在身上的那件赭红的披风解开扔在一旁，缓步走到几案前，拿起了周巧云自戕的那把剪刀，倒攥在了左手手心。冲着宋六一抱拳，道：六爷你已竟全功，可到后头暂避。又对着南遮北延点了个头，道：两位小兄弟，连日辛苦，也请一旁站下。
说完又回顾身后，对蓝衫营同来的人沉声道：年前宿在贵府上那一夜，我曾做了一梦，梦里面周家姊姊曾寄梦求救于我，当时我茫然无解，不承想几天之后，便听闻噩耗，说她饮恨于此。后来我察访明白，细细论来，这周家姊姊的死，与我常四也有些因果勾连，今日我要用她寻短的这把剪子为她冤魂张目。若是我本事不济，不能格杀此獠，那时节再劳动诸位援手。
王知傲方才先是觉得惊奇，转而一瞬有些懵懂，听闻此言才猛醒今日凶多吉少，脸色一时变得煞白。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击杀官差，不怕王法吗？！
常四止住脚步，道问：我们俱是本地的良民，哪个敢不怕王法？只是请问捕头，我们此时放你出去，你可能既往不咎？
王知傲此时方寸已乱，素日的积威早弃置到九霄之外，闻听此言，不假思索，脱口道：自然是好商量。
此言一出，身后北延南遮先是笑出了声，接着所有人俱是一阵哄笑。常四也冷笑一声，随即敛起了笑容，欺身向前，朝王知傲一步步逼近。
这时节王知傲才醒悟自己被戏耍了，又羞又忿，本该移羞作怒，作一番困兽之斗。只是这么一打岔，把他残存的胆气和狠劲全部岔掉了，再无丝毫的斗志，转过身来，一个箭步，一膀子撞开拦在门口的北延，伸手拨开了那门闩，拉开门刚伸出一个头，咧开嗓子刚喊了一个救字，就被常四从后面扯住了衣领拉了一个趔趄，刚站稳身形，就觉左腰一凉，已经挨了一剪刀，吃痛又往门口逃去，右肩又着了一下，转过身来，挥拳相打，常四一个闪身，又一剪子扎入他的小腹。王知傲魂飞魄散捂着伤处往后退去，一跤摔倒在了门槛上，他赶忙伸出右手，疾声道：慢来！我有话说！
常四冷冷道：求饶已经晚了。
王知傲自口里吐出一口血沫，狞笑道：我自是活不成了，倒是今日这个局面，看你们要如何收场？
常四冷笑一声，道：好叫你知道，上一个问我如何收场的，是洪泽龙王，最后他上了剐龙台，挨了九千九百刀，你跟他比，无论如何都算是好命的。
王知傲不明所以，也无心深究，只喋喋道：我死了，你们也活不成。那么多人看着我走进这里，这城隍庙只一个大门，门外还守着好几个我快班里的，你们便是把我剁碎了也混不出去！
说着，强撑着坐了起来，倚在门边的柱子上，用血手指着常四，颤声恫吓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你们把我挫成灰扬了，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常四转过头来望了望城隍的塑像，淡淡道：不妨让你死得明白些。你死之后，我们会把你五花大绑，正大光明地从这正门抬出去。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你恶有恶报。尔后你会被沉入潮河，被鱼啃虾噬。倒不至于挫骨扬灰，但想要入土为安，是万万不能够了。
王知傲闻言，吐着血沫厉声惨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怎么敢！
常四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这里是城隍庙，自然要辛苦城隍老爷担个虚名，不然我们妆成这副模样作甚？陪你作耍么？
王知傲，扫视了一圈，看常四身后百鬼狰狞，终究明白过来了，心知再无一丝侥幸，不由魂飞魄散，勉强撑起身子，旋又匍匐到地上，以头磕地，口里一叠声道：好汉饶我一条性命！饶我一条性命！
常四啐了一口，上前一步，揪住他的后心，将王知傲向前拖了两步，一把掼到周巧云的牌位前，喝道：若是要悔过，莫要朝我，向周家姊姊说来！
王知傲捂着后腰的伤处，龇牙咧嘴跪坐到几案前，哑着嗓子哀哭道：周家妹子，非是我要害你，你男人在外经商，撞破了刑名师爷刘五他外甥的事，恼了他，被他做局陷害下了狱。原来也只是怪你男人多嘴，要他吃点苦头，再讹一笔钱便罢。一是没想到中间多出来恁么一大笔银子，再有就是，也没想到那陈甫升就是你的男人。当日你在河里救我时，我便看你好姿容，那天你寻到我要探监，我便暗起了心思，想借着这事，将你男人判成流刑，远远地打发走，我好用手段动你的心，实实是想自家娶你。只是我得了手后，你看我总如看牲口一般，好不叫人作恼，那日你闯到酒楼来，又被那陆典史撞见，他也一眼瞧上了你，我虽是不情愿，可架不住他上官的威势，你又始终对我冷眉冷眼，便只好狠心遂了他的意。不承想你那么胆大，却去刺他的痛处，他掌着一县的刑狱，岂是好惹的，惹恼了他，便把气撒在你男人身上，还不准便打死，一定也要你男人得个毛屁股，好恶心羞臊你。我虽怪你牵累我得罪上官，却未曾想害你性命，实是你太过性烈啊……
刚说到这，半空里响起了一声暴喝：住嘴！甚么脏心烂肺的道理！说来说去，竟是我周家姊姊的不是了？！话音未落，王知傲后脑上早挨了一掌，身子一下子被打趴在地。
王知傲伏在地上转过头来，大声道：不敢不敢！我说的句句是实，壮士饶我性命啊！
常四不再语言，一脚踏住了王知傲的后心，一手从后面捂住王知傲的嘴，用力往后一扳，咬牙道：饶不饶你，是周家姊姊的事，我只送你去见她！
说罢再不犹豫，一剪子攮进了王知傲的颈嗓咽喉，顿时血流如注。王知傲惨嚎一声，双眼满是血丝，盯着周巧云的牌位，身子挺了十几下，终于渐渐失了神，却依旧圆睁。
常四放下剪子，就着尸身擦了擦手上的血，朝着牌位躬身拱手，道：周姊姊芳魂不远，这首恶我已手刃了！
说罢，转过头来，对宋六说：六爷，那日我与你说的，你可还记得？
宋六在一旁看到这里，脸色已然煞白，想要答话，可一直张不了口，只在那不住地打起哆嗦来。
常四见状，紧锁双眉，朝着那黑无常招了招手，道：郝二叔，那便劳烦你来，那郝二放下手里的马叉，又摘了面具，走上前来问道：常爷，哪旁使用？
常四一指几案上那两块白布，道：请二叔留几个字下来。郝二问：常爷示下，要写什么？
常四道：左不过戒人作恶的道理，随便写上几个字便罢了。
郝二听了，想起了当日给黄仪楚录供的事，不由有些微窘，正思索间，宋六已缓了过来，走上前赧颜对常四道：小四，六爷一辈子无料，给你丢人了。
常四摆了摆手道：六爷哪里话来，这番若不是你，如何能为周家姊姊雪恨。你又不似我这般，日日渔猎杀生的人，乍见了血自然是惧怕的。
宋六点了点头，对郝二道：郝老弟，还是我来吧，词我已经备好了。说罢，将那白布展于地上，把手里的麈尾，缠在一处，缚紧了，权作了一枝大笔，蘸着地上尚未凝结的血，在白布上涂写了起来。常四待他写毕了，拿起来，一个箭步跳上神台，将这副对子一左一右挂在了城隍神像的身上。旋又跳下来，对宋六道：这里便妥了，只是最后还要六爷遭一次罪。
宋六慨然道：做戏便要做全套，不打紧，来吧！
常四道：得罪了。
说罢，接过宋六手里的麈尾，拿那沾血的鬃丝，朝着宋六周身劈头盖脸地乱打，没几下，方才那仙风道骨的卜卦道长，就变得鬓发蓬乱，衣衫不整，还一身的血痕，一时间狼狈已极。
常四回过头来，对众人道：时辰已到，都扮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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