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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观
这一晚之后,会在省城这些名流当中引起多少流言蜚语,会有多少暗叹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苏锦瑞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她原也可以不接邵表姨妈的招,不来陈公馆这个圣诞派对,她原也可以装聋哑,待邵鸿恺与王欣瑶大喜之日才装恍然大悟,做尽委屈状。可她终究做不到,别的女子性子中是带着一根刺,她却是带着一根钢筋,无从妥协,宁折不弯。她或许学了十来年,一会学二姨太的装模样,一会学表姨妈的八面玲珑,可她始终没学到真谛,那真谛的方寸进退全在四个字“委曲求全”。二姨太也好,表姨妈也罢,一生中输赢全缘起于此四字,做妻与做妾,从迈出第一步开始,就掺杂着迫不得已,藏着性子,压着本心,处处盘算,锱铢必较,然后才从那妻妾的方寸之地中渐次地腾挪得开,先吃尽苦头,然后才谈到一个“全”字。
可苏锦瑞不是她们,苏锦瑞在这一晚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她血脉中流淌的对极致的偏好。这种偏好源自自己的生母苏大太太,在她婚姻中的重要转折阶段,她其实是可以不用去发疯去死的,不过是丈夫纳妾,不过是深情落空,哪里需要病,哪里需要疯?哪里需要情深错付便如何如何?多少端庄礼仪,廉耻教养,教的都是女子如何去化多情为无情,化无情为利己。在老十三行最辉煌的年代里,大行商家里头的正房太太,对这种事根本眉头都不皱一个,别说只是丈夫纳入一个妾,便是男人纳了一打进门,天天对着满院的莺莺燕燕,勾心斗角,她们都能权当取乐,谈笑风生。她们对这些煎熬压根就不放在眼底,她们能用折断脚背去裹三寸金莲那般的狠劲来成就一个关于贤良主母的传奇。
可问题在于,天底下的女子并非总是只有一个模子,许多女人以为合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到另一些女人眼里却成了天堑难关,成了即使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可终究有一日还得呕出来的心头血。比如苏锦瑞的母亲,她是帮丈夫纳了妾,可事情没有她以为的能习惯,痛苦也没有她以为的能麻木。她执意不想活不是没有缘由的,她没法妥协,却寻不到出路,所以她只能一瓶一瓶地喝鸦片町,麻醉自己,任由躯壳枯萎死去。
十余年后,她的女儿做了性质相同的事,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大多数女子会选择秘而不宣的委屈撕开来,宁可挥刀断臂,掀起满城风雨,也不愿做那个默不声的大家闺秀。
今晚之后,苏锦瑞就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跟邵鸿恺与邵家各走各路,毫无瓜葛。她以为自己事到临头会慌乱不舍,至少会心碎欲裂,可实际上,当她转身踏出陈家花园的时候,苏锦瑞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躯干就如烧干的炉灶,空荡荡的,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轻,轻得仿佛世间万物都飘摇起来,地上的硬石板软成棉花,头上的树影枝桠团成一团团,连夜晚的寒风都轻飘飘的,搔痒一般,吹拂过脸颊时甚至令人想发笑。
她开始真正意识到,从此刻开始,她与邵家母子,曾设想过的幸福美满,到头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形同陌路。
无论承认与否,那都是一份深入骨髓的情谊,从身体中硬生生剥离开,难怪整个人就如漏了大洞的布袋,连风吹过来,都几乎能穿通躯干,引起尖锐的哨声。
苏锦瑞太疲惫,脚下一崴,整个人砰的一下摔倒在地上。
她索性坐在地上,有些想笑,有些想哭,但无论笑或者哭都是不真实的,所有的情绪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选哪一个都不合适。
就在此时,身后有男人飞快跑上来,弯下腰不由分说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低声叹了口气,道:“别摔在这,陈公馆随时有人会出来,我扶你去那边石凳上坐会。”
苏锦瑞茫然点头,她好容易唱完一出大戏,可不能折在谢幕这会。
她攀着那人的胳膊勉强站好,抬起头,发现那男子眉眼硬朗,她辨认了一会,忽然恍然,怎么又是那个姓叶的家伙。
叶棠,叶二哥。
今晚的叶棠穿得总算有些讲究,但却不是西装革履,而是民国元年以后便颇为流行的灰呢直领中山装,看起来干练又有精气神,加上他腰板直,比那些西式装扮的绅士们更有一番不同的器宇轩昂。苏锦瑞以为认错人,眨了眨眼,不确定道:“叶,叶二哥?”
“是我。”
叶棠又叹口气。
“你怎么在这?”
“不在这,怎么见识到你唇枪舌剑,威风凛凛?”
他扶着苏锦瑞走了几步,在岸边的树下石凳坐了,苏锦瑞动动脚,发觉崴得并不严重,正要试试自己站起来走动两下,却听见叶棠道:“别乱动,等下伤得更厉害。”
“我家司机还在那边等。”
“你妹妹还没出来,你去车里也是等她,先坐会,等这股疼劲过去再说。”
苏锦瑞不想坐,她此刻没心情搜刮枯肠寻话与熟人寒暄,正要推辞,却听叶棠有些无奈地道:“你说,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没好事呢。”
苏锦瑞突然眼眶就红了,不同于适才要佯装悲情博众人怜悯,她猛然醒悟到,确实在叶棠面前丢脸的次数太多,已到破罐子破摔的地步。那还端着架子做什么?她有些丢脸丢习惯了反倒无所谓的心理,因不在意丢不丢人了,反倒涌上了真正的委屈。她咬住嘴唇,拼命想忍住眼泪,可眼睛一眨,那眼泪却不听使唤。
“我难道愿意啊,我也不想每次都在你面前丢人现眼……”
“算了,我反正也看习惯了。”
叶棠目露不忍,想掏手绢给她,却找半天没找到,苏锦瑞看不得他这样,自己掏了手绢道:“别找了,你找着了我也不会用。”
“我想找也得有,”叶棠道,“还哭?”
“哭啊,”苏锦瑞一边擦泪一边道,“止也止不住。”
“那就哭吧,”叶棠道,“遇上这种事啊,不哭两声怎么行呢。”
苏锦瑞反倒就不好意思了,她手忙脚乱地拭泪,只是越擦越多,哑声道:“你可千万别宽慰我,我没什么事的,哭完了就好了。”
“这叫没什么事?未婚夫都见异思迁了,女孩家的,都这时候了就别乱逞强。”
“我才不是哭邵鸿恺。”
苏锦瑞哽咽着道,“我是哭,哭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说没就没,人怎么能这样……”
“嗯,顺便哭自己简直瞎了狗眼看上一个王八蛋,而那个王八蛋居然还敢嫌弃你。”
“叶二哥!”
“好了,”叶棠道,“老实说,你若是我妹妹,那位邵家大少爷此刻不折个胳膊腿的,我就不姓叶。”
“我,我也没叫他们好过,”苏锦瑞擦着眼泪,“我是谁呀,宁可叫人骂我没教养,也不吃这种哑巴亏。”
叶棠佯装惊奇:“没教养吗?我可分明见到一个女侠奇传里的人物,慷慨陈词、舌灿莲花,什么人活一世,重诺守信当为第一要义,什么邵先生另择佳偶,不仅无可厚非,简直堪称识时务的表率,啧啧,骂得真痛快,没见那位邵先生脸都青了。”
苏锦瑞脸上发烧,不确定地问:“不,不会骂得太过分吗?”
“要骂人骂痛快了,自然就不能管过分不过分了。”
叶棠淡淡地道,“你不能两全其美。”
苏锦瑞沉默了,哑声道:“今晚以后,大概全省城都晓得苏家大小姐泼辣不贤淑了。”
“那又怎样?现如今都民国了,你还想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脚女人吗?”
叶棠转头看她,目光很柔和,拍拍她的肩膀道:“不过呢,下回要他们还欺负你,告诉我一声,我替你揍姓邵的。”
“叶二哥,你是读书人……”
“清谈误国,有时候拳头说话比较痛快。”
叶棠道,“放心,就算揍了他也没什么麻烦,开春我就离家去黄埔了,他找不着我。”
“去黄埔做什么?”
“跟几个朋友约了去考军校。”
叶棠看着远方,“七尺男儿,总要寻一个报国抒志的用武之地。”
苏锦瑞突然在心里产生一丝不舍。
“今晚你说的话颇有些见识,令我觉着,或许该与你说两句题外的话。”
叶棠缓缓道,“陈大倌的名声如雷贯耳,我与朋友今晚特地过来见识见识,可我看到什么呢?陈公馆里灯火通明、衣香鬓影,可只是隔着一条河涌,对岸却寂夜无声,很多地方连一盏灯都没有。”
“这个就像我们国家当今的写照,绝大多数地方暗夜无边,但能活在灯下的极少数人,却大多自顾自己纸醉金迷。”
“听着很无趣吧?”
叶棠微微一笑,“忍忍,我说教也就这两句了。总之就是,我希望你能多看看外头的世界,看得多,看得远了,自然就会发觉你现在遇上的这些糟心事其实没那么坏。至少你没被一个邵鸿恺耽误了,回去把自己拾掇拾掇,你照样能寻十个八个青年才俊,个个比邵鸿恺强。”
苏锦瑞脸红了,喝道:“叶棠!”
“想致谢啊?”
叶棠正儿八经道,“免了,不如把上回那一百块给我吧,我每次短钱使,想起来都心疼。”
苏锦瑞一刹那以为自己听错,过了一会才确定叶棠竟然会开玩笑,她配合道:“就你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能当一百块?最多十块而已。”
“十块也太少了吧,算了,当今日大甩卖好了。”
苏锦瑞明明不想笑,却看到叶棠不太娴熟努力令话题轻松的模样,禁不住还是给了面子笑了一笑。
夜风习习,他们坐的地方正好处在叶棠所说的光亮与黑暗的交界之处,树影婆娑之中,苏锦瑞忽而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诸多试探,而是想单刀直入,问句真话。她摸了摸鬓角,低声问:“叶二哥,你之前明明对我成见颇深,为什么那一日在街上却肯出手相助于我?”
叶棠奇怪地问:“我对你有成见,跟揍那个劫持你的匪徒有关系吗?”
“那,你之后也明明可以先走……”
“大小姐,”叶棠无奈地道,“当时我要是先走了,留你一个小姑娘蹲在大马路边哭成什么样?万一又来几个不怀好意的人呢?你以为你够厉害?真遇上坏人,就你这娇小姐的模样能干嘛?”
“今晚就更是了,不把你拽起来,你要一个人一瘸一拐走?刚刚才骂人逞威风,一转头就把脚崴了,威风不是白逞了……”
他大概真当苏锦瑞是熟人了,对她讲话比之前多了许多,苏锦瑞没留神他后面讲了什么,只匆忙别开眼,深呼吸几下,省得自己又没出息想哭。她忽而觉着,探究叶棠出于什么目的帮自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确实有人愿意在别人狼狈困窘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
这天晚上他们在一起说了不少话,剥除掉偏见与针锋相对,两人渐渐发现对方另外的面目,因从一开始就看到对方最不讨喜的样子,此时发现的新面目都带着令人惊喜的成分。不同于邵鸿恺这类被大家庭精雕细琢出来的精英,叶棠身上天生带了摸爬过底层市井,又经历过崇山峻岭、大江大河。从一个省城的时髦小姐角度看,那自然是泥潭里滚过来的,又粗鄙又土气。可当她离这个男人够近了,才发现原来他不修边幅的模样之下,却有精雕细琢的大家少爷所没有的侠义与疏狂。换成任何一位公子哥儿,目睹苏锦瑞这一次比一次狼狈又泼辣的模样,若不被吓跑,大抵也会心生厌恶。无论现如今的新文化有多兴盛,世人看女子,却仍然多以温柔娴静为标准,苏锦瑞所做的种种事,动机再情有可原,可也毕竟超出了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模样。所以她青梅竹马的邵表哥,事到临头有多远想躲多远,而同样的事落在叶棠眼里,却能从她嚎啕大哭中看出彷徨,从她当众撒泼的唇枪舌剑中看出失望。这样的细心与他的外表并不相符,却与他一贯的热心肠一脉相承。这就难怪只是街坊邻居,他却能把宋金桂的事揽上身,也难怪明明看不惯苏锦瑞,他却能在她最失态痛哭时蹲在旁边相陪。
苏锦瑞平生首度觉着自己往昔看人,委实太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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