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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烬心绪难平，直到腕上搭上一只温热的手，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杯中茶水已洒了大半。
林羡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眼中是温和悯然，她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提及往事，让萧烬自责了。
她柔声道：“都过去了，伤也早就好了，你不必在意。”
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但他只能勉强抿了抿唇，强作镇定地对林羡渔点了点头，从喉间挤出一句“嗯”。
胸腔里有什么话几欲喷薄而出，他血液沸腾地想，还好他现在修为渐深，甚至不弱于师父，往后，他定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她！
萧烬霍然抬头，然而胸腔里的话还没脱口，脑中便蓦然一个念头闪过，宛若寒夜里兜头一盆水，混着琳琅寒冰碎片，将他满心热意浇了个彻底。
他……有何立场说这句话？
明知他的路再走下去，与师命只会背道而驰。而且他对师父那些不堪的念头，教他有何颜面再在她身边赖下去？
师父亲口说出的四个字，他日日夜夜不能忘——痴心妄想！
况且，他曾经做过的那桩事，若某日在她面前揭开谜底……他才是伤她最深的那个人。
林羡渔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安抚了徒弟，她此刻在忧虑另一件事。
想必此刻，苍梧的悬赏令已经送到了沧海派手里，她现在带着徒弟去拜见元安，岂不是自投罗网？
燕惊寒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皱着眉头道：“按那几人方才所说，你们只怕此刻在沧海露不得面了。”
林羡渔无不遗憾道：“那便作罢，左右我也没指望能请得动元安前辈，燕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
燕惊寒又想了想，道：“不，我一定要想办法带你见见我师叔祖。这样，你们先跟我回我家住下，待我先回沧海探探情况，再想办法接应你们进来。”
林羡渔犹豫道：“怕是会给你们招来祸患，还是不去了。”
“不会。”燕惊寒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道：“我家那边只是个偏僻的小渔村而已，父母都是忠厚老实的打渔人，邻里也都朴实，远离江湖，不会有什么事的。”
林羡渔见燕惊寒如此盛情，倒也不好再拒绝，毕竟她千里迢迢一路辛苦，赶来这里却连元安的面都未曾见着，也着实有些遗憾。
既是远离江湖的渔村，想来没什么要紧，岳南风的性子她知道，固执但总是正直的，断不会为了抓他们祸害到普通百姓。
燕惊寒的故乡离此处不远，名唤望海村，正如村名，毗邻东海。三人行到村头，空气中咸湿气息扑面而来，隐约可听到潮水浪花拍打海礁之声。
燕惊寒对此处极为熟悉，带着二人从小道行出不远，便听见远处人声喧闹，自石墙后转出，便见眼前豁然开阔，海天一线。
日头西落，澄红半轮巨日掩在远处海面上，云遮霞绕，一片灿烂之色。巨日残影自水面铺开，近处已只剩万丈余晖，湛蓝水色表面铺开鳞鳞波光，碎若星辰。
正值渔船归来时，沙滩延出去的木栈桥两边停靠着大大小小的渔船，近海处还有三三两两的船只，扬着白帆徐徐归来。码头的渔人们互相吆喝着，笑问对方今天可有什么稀奇的渔获。
林羡渔山中长大，甚少见此美景，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萧烬见状亦放缓速度，陪她极目远眺。
燕惊寒却是加快了脚程，他许久没回家，对父母弟弟思念得紧，猜到他们肯定出海方归，特意赶来这里快些见面。
顾不得友人在侧，他踩着绵软的金沙奔过去，遥遥寻找着自家的渔船。
立刻便有乡亲认出了他，大笑着招呼道：“哟，这不是燕家小子嘛，回来啦！”
燕惊寒挥了挥手，从这些熟悉的乡亲身边跑过去，站在栈桥尽头，对着不远处一艘白船大声唤道：“爹，娘——”
燕父燕母忙着收网，未曾听清他的呐喊，倒是船头坐着的三岁稚儿认出了自家大哥，眼睛一亮，从甲板上一骨碌爬起来，兴奋地蹦蹦跳跳，嘴里牙牙道：“呀，哥，哥哥。”
他满眼都是大哥，只想扑进他宽厚怀里撒一撒娇，丝毫不曾意识到危险，抬脚便从低矮的围栏上翻了出来。
待到燕母忙中抽空扫上一眼，已是迟了，那孩子嘴里唤着“哥哥”，已从船头坠了下去，她只来得及尖叫了一声：“羽儿！”
码头诸人只觉得眼前衣袂翻飞而过，一个身影自栈桥尽头腾身而出，在海面上轻点两下，伸手将羽儿捞进怀里，眨眼间人已立在燕家船头。
羽儿没意识到方才有多危险，他窝在燕惊寒怀里，伸手把玩他绣着蓝白海浪纹的衣襟，嘻嘻地笑：“哥。”
燕母追到船头，见羽儿被人捞起，松了口气，正欲言谢，却蓦然发现这人背影熟悉得很。
燕惊寒转过身来，她又惊又喜，忍不住连连拍了他两下，道：“寒儿，你可回来了！我和你爹还道你远去永州，只怕得要两月才回得来呢！”
燕惊寒揉了揉羽儿的头，对着母亲傻笑两声，唤了声娘亲，又对她身后的燕父道：“爹，我回来了。”
燕父不善言辞，但见到他，也是满面笑容，连连点头，极为欣喜。
片刻间渔船已靠岸，见到了惊险一幕的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都为燕家高兴。
“我们望海村呀，可算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啦！燕家姐姐，你这儿子当初被沧海选中，我就知道肯定有出息！”
“可不是嘛！你看看小寒身上这袍子，沧海果真是仙家，这料子看着都金贵！”
“你们看方才小寒这身手，不愧是沧海大弟子，可真给乡亲们长脸！”
燕惊寒被围在人堆里，左一句右一句，夸得他面红耳赤，连连否认：“不是，不是什么大弟子，莲婶，你可别笑话我了。”
正羞赧间，见林羡渔二人走了过来，他如蒙大赦，连忙从人堆里挤出来，对众人道：“我算不得什么人物，这两位才是真正了不得。”
“这位是林羡渔，当今逍遥峰峰主，这位是她徒弟，更是不得了，如今已是魔……也是一方强主了，都是我的朋友。”燕惊寒指着二人介绍了一番，又给二人引见了燕父燕母和一众乡亲，二人一一致意。
打渔人不知道什么是逍遥峰主，更不知道什么江湖地位，但众人观二人气质出尘，又听燕惊寒说得一派郑重，便知这两人也是了不得的仙家，目光连连打量。
“这两个什么主，比你还厉害？”莲婶看了半天，拉过燕惊寒问东问西，燕惊寒道：“那是当然，这两位都是如今的顶尖高手，我打不过他们。”
“比过？”
“比过。”
莲婶左看看右看看，落在林羡渔身上的眼神有些狐疑，似乎不能相信这么个瘦弱的女子能打得过身强力壮的燕惊寒，但她总不好正面提出怀疑，又不愿自家村里的孩子落了下乘，便道：“能和这么厉害的人做朋友，小寒果然有出息。”
燕惊寒哭笑不得，但他知道林羡渔师徒不会在意这些，便也没在多说，帮着父母收拾了渔获，抱着羽儿与众人往村里走。
村里难得来客人，大家都对他们很好奇，一路都在叽叽喳喳问些什么，林羡渔耐心答了，萧烬虽然不爱言语，但被人问及，语气倒也算温和。众人见他们毫无修仙者的清高，更是喜爱，胆子也大了些。
一名胖乎乎的大婶道：“你们真是师徒？明明看着都是一样的年纪，这般走在一起，说是侠侣倒是更可信些。”
林羡渔干笑两声，道：“大婶说笑了，我长他三岁呢。”
“你？”大婶抱着她的一筐鱼，很是不相信，林羡渔想起自己如今这具身体只怕比萧烬年岁要小，但又懒得再改口了。
那大婶打量她半晌，又满不在乎道：“三岁有什么，我比我家那口子，足足长了五岁有余呢，照样合得来哩。”
她身边的瘦高男人看着她笑了笑，话不多，却是一脸宠溺。一旁的人立刻调笑道：“你们两口子只顾着蜜里调油，懂什么？人家是修仙者，是师徒，隔着辈分呢！莫说三岁，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也是万万不能做什么侠侣的！”
“这亲缘伦理，可是比年岁要重要多啦，他们仙家，看重这个。好比你和你大侄子，你只长他两个月，可你难道能同他成婚不成？”
众人调侃着，哄口大笑了起来，笑声直震得一旁鹭鸟展翅惊飞。
林羡渔脸上挂着合群的笑意，没打算去介怀众人的玩笑话，可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胸口闷闷地，有些堵得慌。
她下意识偏头去瞧了萧烬一眼，正巧他也看了过来。
林羡渔心头一震。
徒弟的眼神……
她与萧烬的视线一触即回，心头乍然砰砰作响，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恍惚间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刚才的对视里飞快掠过去了。
自重逢后，徒弟的眼神就不再似三年前那边明亮和煦，他似乎总有心事，总是沉郁，可这一回，是林羡渔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从他眼里看到了痛意。
那样深沉浓烈的痛彻心扉，只一眼便教林羡渔心头沉了下去。她是极不愿见徒弟难过的，可她心中隐隐想到是因为什么而难过，竟破天荒只想逃开，觉得大约无从开解。
重生一遭，萧烬对她的心意已经昭然若揭。
无措中想起在飞花宗时那荒唐的一晚，她失去意识前身上蓦然袭来的凉意。
还有九嶷山狱中，那个半梦半醒间炽热滚烫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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