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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泰十七年，处暑未央。
长安城西一处幽静的深院，园中石桌前坐着一个雍容典雅的妇人，正看着身边七八岁的男孩喝着药。
不远处，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孩，追着两个灰头土脸的男孩，一路打闹着跑进来。
三人里最前面、个子稍矮的男孩跑到桌前，毕恭毕敬的喊道：“姨母好！临川哥好！”
说罢转身，对他身后高个男孩介绍道：“这位是我姨母，靖国公夫人；这是我表兄宋临川。”
最后面的女孩绕过他俩，开心的上前去拉石桌前的宋临川，“临川哥哥，你家今天的宴会真热闹，跟我们一起到外面玩吧。”
宋临川却没什么精神，反手拉着她，蔫蔫地摇摇头。
靖国公夫人代儿子答道：“阿渃，临川他有些发烧，下次再与你们玩。”
独孤渃乖巧的坐在宋临川身边，放低了声音，“临川哥哥，那我陪你在这里玩吧。”
看到姐姐坐下了，旁边矮个子的男孩却急得够呛，脏兮兮的小手拉着靖国公夫人洁白的衣袖，“姨母，星河呢？我们抓了只兔子，要赶紧给她看看！”
靖国公夫人温和地笑道：“许久没见，莫云这急性子还是没改……她父亲说晚上要考她《千字文》，一上午都没见着影儿，我猜她在蔷薇花架子下边背书呢。”
她的话音未落，独孤莫云回了一声，“告辞，走啦！”便抓着同伴，头也不回的往东边园子跑去了。
高个的男孩被他拉扯着，边跑着边扭头喊道：“国公夫人，失礼了！我叫阿衡，宇文家的阿衡！”
今日，靖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朝中重臣、世家大族、京中名仕、大小官吏纷纷携妻带子前来，只为赴一场文会宴。
这样的宴会在京中本是寻常，只是国公府向来不与其他世家深交，举办这样规模的宴会倒是罕见。
月前，靖国公宋之孝加封太子太师。袭爵不到几年便位列三师，门阀世家都对宋氏这位年轻族长另眼相看，前来道贺之人络绎不绝，国公夫人宫沁特备此宴应酬各路嘉宾。
国公府偌大的中庭，设了不下百座，宴中座无虚席。
和风习习，榴花胜火。
宴会正中央，彩绘金莲的舞台上，立着一位曼妙佳人，一身茜素红的舞衣与园中火红的石榴花交相辉映。红裙随风扬起，佳人遗世独立，让人移不开眼。
靖国公宋之孝一身绛紫长衫，落坐在主位上。一个灵巧的小丫头，走到他一侧行礼，“老爷，夫人遣我来禀告。少爷发烧了，她先陪少爷在花园里玩会，稍后便到。”
宋之孝皱了皱眉，不悦的说了声：“慈母多败儿！”
他冲一侧的乐班挥挥手，悠扬的琴声缓缓响起，奏的正是雅乐《莲心》。
古音缭绕，庄重素雅。
台上的佳人随着乐曲缓缓起舞，一袭水袖扬起，如莲花浴于水中。佳人的身姿柔弱无骨，与清幽柔缓的乐曲融为一体。
尔后，各式乐器巧妙加入，渐渐汇成华丽的齐奏。佳人随风流转的舞姿，轻盈摇曳如莲花随波而动。
曲调愈演愈疾，只见一道倩影随着乐声旋转起来，长袖回旋，红裙翻飞，刹那如红莲盛放！
曲毕，佳人跪到舞台中央，“贫妾献丑，贺太师德孝齐家、泽被后世！”
宋之孝笑着对她点点头。
佳人又对四座施礼，缓缓退下。
台下落座的世家夫人们却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赵四娘？”京兆尹夫人年纪不轻，眼睛昏花看的不够分明，连忙问起身边太医院院判夫人，对方连连跟她点头。
御史夫人随夫回京不久，知道的讯息有限，听京兆尹夫人这么一问，小声嘀咕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舞的实在是好，这姑娘叫四娘？”
一旁侍中夫人热络的跟她解释道：“赵四娘呀！夫人竟没听过，她的名号曾经可是响彻京城呐。揽月坊艳名远播的头牌，歌声比舞姿还勾人，不过最出名的还她的手段。”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当年，可是大着肚子被抬进国公府的。”
御史夫人皱了皱眉，“没想到靖国公这般...…随性。国公夫人，可真是宽仁。”
“靖国公夫人可是洛阳宫家的嫡女，出身那样财势滔天的世家，哪会把这种女人放在眼里。”侍中夫人一脸不屑的说，“一个乐姬，大抵就当添置了个婢女罢了。亏得她敢跳《莲心》，真当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了。”
赵蝶衣将这一句句听得真切。
她咬了咬牙，提醒自己保持住最柔和、最恭敬的面容。这宴席虽大，却没有她的位子，唯有步步后退，直到最末席。
转身离去间，她和席上一人目光交错，暗暗交互点头，嘴角渐渐凝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乐舞罢，丝竹休，宴饮正式开始。
国公夫人宫沁一身素锦长袍，重重云鬓叠金簪，端庄典雅一派大家风范，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座。
主桌来敬酒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宫沁出身名门，应对自如得体，与宾客们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间宾主尽欢。
忽然，宴会末席一个眼生的女子，拔高了音调喊道，“谁丢了东西！一个上好的绣囊。”话音刚落，身旁看似她夫君的男子赶紧拉住她，示意她宴上要小声。
她这一嚷，吸引了不少目光。众人心想，坐在末席，想来是哪个小官的夫人，没见过大场面，也不懂规矩。不少世家夫人都露出鄙夷的神色。
好半晌，见没有人回应。这女子利索的打开淡黄色的绣囊，抽出一张锦帛，大声念道：“沣水西引，祸乱山河。”
又翻过来念道：“靖国公府，宋临川，已未年丙辰月已未时。这东西到底是谁的呀？”
话音未落，周围人声戛然而止，宴会上瞬间一片寂静。
宋之孝饮入口中的美酒，硬生生的难以下咽。
正与堂姐独孤夫人谈笑的宫沁，脸上的笑意忽然凝住了。
坐在上位的宋氏几位叔伯，已然坐不住了；席上几个御史也蠢蠢欲动；太史院几个官员更跃跃欲试，想要凑到那小小一方绢布前，一看究竟。
忽然，一个神色紧张的小厮，腾地跪倒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这位夫人拿的是龙门寺送来的佛谶，小人要呈送给老爷的，却疏忽遗落在这了！”
“佛谶？”一阵重重的咳嗽过后，座上辈分最高的宋家堂伯从站了起来，面色凝重地问道：“可是圣上命觉明上师给世家子弟批命的谶言？”
跪在地上的小厮慌张地点点头。
总管宋明从那妇人手中拿了锦帛，诚惶诚恐的呈到宋之孝手上。
宋之孝扫了一眼座上的众人，接住锦帛的手有些颤抖。
宋家几位叔伯长辈已经顾不得礼数，纷纷凑上前来，看过后一个个摇着头，纷纷叹气。
堂伯冲总管宋明使了个眼色，“去把宋临川带来。”
几个族中长辈已经开始议论，上师批命，得此不详谶言，非擅杀逆子不能报皇恩。
一直站在宋之孝身旁的宫沁，暗暗退后几步，用双手冰凉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件，交给近身侍女雪雁，低声同她说道：“你带着这信物，到宫家分号找长安主事。就说我母子命悬一线，让他请身在长安的所有宫家亲眷来，越快越好！还有，让他飞鸽传书请家主来长安主持大局。”
席间宾客大多已经起身，纷纷议论起来，皆言国公府家门不幸，佛谶道公子命带不祥、终成祸患。庭中场面混乱，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婢女暗自离去。
一个扎着羊角辫、一团粉嫩的小女孩，正拉着她新认识的朋友，穿梭在人群里，“你看，那个就是我娘。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被她拉着的男孩一脸倔强，“才不是呢。我娘才是最美的女人，她会舞剑、耍刀，还会领兵作战、上阵杀敌。”
“一刀一剑不过诛杀几人。我娘精通天文地理，还会排兵布阵，给我伯父送去的阵法图能助他横扫千军。”女孩急红了脸，扯着他喋喋不休。
男孩一脸不信，“你就吹牛吧！反正，最美的女人是我娘。保家卫国，舍身忘死的人才最美。”
女孩正要辩驳，忽然见不远处，哥哥宋临川被几个下人连拖带拽地带到宴庭中央。
宋临川刚喝了药，正昏昏欲睡，忽然被带到众人面前，因为发烧涨红着脸上满是惊惧。
宴席最前面，父母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原本站在父亲身旁的母亲，忽然一根根拔下头上的簪钗，解下一身珠翠，脱掉锦绣的外袍，披散着长奔走到庭中，护住跪坐在其间的哥哥。
女孩吓得不轻，一步步往前面挤，拉着男孩的手越抓越紧，拖着他一起挤到母亲附近。
不远处传来父亲阵阵怒斥。
往日笑容和煦的爷爷、叔伯们纷纷疾言厉色，对着母亲和哥哥指指点点。
一直对她笑脸相迎的姨娘，此时正在人群中诡异的狞笑。
女孩吓得大声哭了起来。
宋之孝心中烦躁，又听到女儿的哭声，心头怒火中烧，随手举起一个酒杯，重重砸向那边。
酒杯落在附近地面碎溅开来，男孩本能一挡，把女孩护在身后。飞溅的碎片，在他的手背上划开一道伤口，瞬间溢出了血珠，滴滴滑落下来。
女孩从他背后探出头，瞥见他手上的伤口和血迹，哭声愈加大了。
不远处，正在找自家少爷的奶娘，看到这一幕，赶紧挤进人群，把男孩抱了出去。
女孩手心一空，心里更加害怕。大哭着，跌跌撞撞地走到母亲身旁，和哥哥一起缩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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