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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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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期盼还是厌弃,唾骂还是祝福,新人王的登基大典,到底还是会如期而至。
在礼官及其同僚们竭尽全力的操持下,整座中殿至少看起来焕然一新且不失庄重肃穆,台阶上正中央摆着一个造型厚重的铁石宝座,上头镶嵌大大小小的星辰石熠熠生辉,仿佛九天银河被颠倒着灌入其中,弧形背部形状长短无序,乍眼看去宛若岩浆喷涌吞噬,又如兽潮奔腾先前,令整个宝座显得狰狞粗犷。
说来也怪,原本阴气沉沉败相丛生的中殿,在这个传说中只会带来厄运的不详宝座安放下去的那一刻起,骤然像重新被注入了灵魂一般,无论是廊柱上石雕的硕大盘龙,亦或墙壁上浅雕的仙鹤蹁跹,均重新焕发生机,好似下一刻便要听到龙吟深远,抑或目睹白鹤一飞冲天。更惊奇的是,据说两旁宫阙里尘封许久的千年古钟不撞自鸣,钟声古朴恢宏,苍茫悠远,仿佛不是为了今人而响,而是为了唤醒无数沉睡在这片土地之下的先人。
万里河山彻响,千古英灵安在。
这是高酹听说古钟自鸣时挥毫在纸上一气呵成写下的两句话。
这一幅纸写得气势磅礴,力透纸背,写完后整个人宛若从里到外被拧干最后一丝力气,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写的这幅字哈哈大笑。
伺候他的僮仆问:“先生为何发笑?”
“因为这是我抑郁多年,写过的最痛快的一幅字。”
他一边说,一边轻抚字迹,随即毫不犹豫将这幅字揉成一团,继而丢到铜盆里,亲自拿火折子点燃,僮仆大吃一惊,想扑上来抢救已是不及,他又痛又急,问:“既是好字,您干嘛又亲手烧毁?”
“关于古钟自鸣这事马上会有各种不详的传言,留着这幅字授人以柄么?”
不出一日,偃皇宝座安放中殿引起千年古钟不撞自鸣一事果然冒出了许多耸人听闻的传闻:据说有人在宝座安放当夜见到黑雾弥漫整座中殿,有人连卜三卦尽是大凶之兆,有人延请巫觋问万氏列祖列宗,竟然问出“偃皇归,警钟鸣”一句来。一时间人心惶惶,莫名其妙地汇成一种看法,即偃皇原本是有雄才大略的帝王,却死在宠姬手中,死得那样不堪,自然怨怒深重,现在将他的宝座翻出来放回去不啻于召唤其怨灵重返人间,国祚勘忧,所以守卫中殿千年的古钟才会不撞自鸣,以彰显警示之意。
这样的宝座,坐在这种宝座之上的人王,还能对他跪拜口呼“吾王”么?
即位大典前一刻,身着朝服穿戴整齐的王公贵族、文武官员并无庄严肃穆神色,反而围成若干小圈,都在窃窃私语,共商什么大计。整座中殿里人声鼎沸,不绝于耳,比南市街面上还热闹。高酹就在此时顶着滑稽的冠冕踏步入内,他很久都没机会穿自己那身朝服,今天特地从箱子底翻出来,带着霉味,皱得像团咸菜。他一面走一面徒劳想抚平冠冕垂到胸前的两根绦带,正忙着,忽而听见好几个人一同喊:“高大人,高大人。”
高酹抬头,见到几位文官同僚快步走来,围住他压低声线道:“高大人,您可来了,我们太学一脉可就等着您来做主了。”
所谓太学一脉指他们这些人读书时都在天启城最负盛名的太学院,论起来都算同窗,同窗有老有少,入朝为官后又变成同僚,同僚互相照应着便容易结成同党,在文官鼎盛的年代,太学一脉甚至曾左右大半个中州的政务,可惜羽人入主天启后汤牧辛有意将文官的地位一再被贬,如今一个个也差不多同高酹这般做些不重要的闲职。
高酹诧异问:“等我做什么主?”
“新王即位,咱们是拜还是不拜,大家都觉着跟着您的意思为好。”
高酹一脸真诚的茫然:“跟着我做什么?我老了,就上年轻时有点才学也早磨光了,现在身体不好胆子还小,万一呆会礼官唱诺,我不是自己个想跪,而是被一吓膝盖软没站好呢?你们跟着我膝盖齐齐一软?”
那同僚听出他的推托之意,坚持道:“高大人说笑了,您乃本朝执牛耳的名士,大家在等着您来拿个章程呢。”
高酹顾左右而言他:“诶,那边那位是不是荀太医?他可是难请啊,我派人去太医所十次有十次不在,托新王的福,今日大典可算让我见到了,哎这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各种老毛病,荀太医医术高明我最信得过,我过去聊两句,失陪失陪。”
他没什么诚意地拱手,抬腿就朝荀太医那边挤过去,徒留同僚在那尴尬地僵硬着一张笑脸。
高酹一挨近荀太医,荀太医便露出嫌弃的神色,皱眉道:“不同你太学一脉厮混,来我们太医一脉这凑什么热闹?”
“这不是太学一脉太吵,我躲你们太医一脉这来不行么?”
高酹撸起袖子,把手伸过去,“来都来了,顺手给我把个脉,别浪费了。”
“行,诊金别欠就行。”
荀太医搭上一根手指头,漫不经心道,“说到吵,哪有不吵的地方?你看这满殿的官,不是喜伤心便是思伤脾,不是怒伤肝便是惧伤肾,都欠吃几剂药调理调理,你呢,你倒与众不同,你兴奋个什么劲?”
高酹不回答他,荀太医轻哼一声,道:“当我猜不出?不就是憋着笑憋得辛苦么?也是,连什么偃皇归,警钟鸣这种鬼话都出来了,满朝的文武百官居然深信不疑,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么,就这样还有脸谈什么国祚勘忧,笑话。”
高酹微笑道:“老哥,世事艰难,得笑便笑吧。”
“我没你那么没心没肺,”荀太医翻了个白眼,又唉声叹气道,“唉,国祚勘忧,我看是国祚勘亡啊……”
2
此时礼官带着下属们入场,众官员分开左右两侧,礼官上到台阶宝座左侧,高声唱道:“人王到。”
众人目光齐看向殿外,只见万东牒冠袍带履,身后带着近身伺候的内侍四人,大踏步走入殿中。
这身冕服明显不是新近赶制,然而却意外合身彰显得少年挺拔超凡,面容凌厉威严,隐然已有帝王势位至尊的气势。百官一见之下不自自主纷纷避让低头,荀太医暗地里扯了扯高酹的衣袖,低声问:“老高,新王穿的这身冕服,我没看错吧?”
高酹同样诧异,他眼睛微眯,低声道:“没看错。”
荀太医罕见地睁大他那双常年显得睡不醒的眼睛,喃喃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星辰无私照,高山仰止,奔流不息,那上面绣的,是十二星辰高山奔流图。天神在上,我居然看见活着的人王穿上人皇的冕服。”
“拆了日月主星,上面只有十星辰,这不是人皇的冕服,不算越矩。”
高酹意味深长地笑了,“有点意思,看来咱们的这位新王很清楚自己穿的是什么。”
荀太医点点头,又忍不住鄙薄道:“清楚有什么用,难道打扮成偃皇,再坐上偃皇的宝座,就是偃皇转世了?真打这个主意,那才是一厢情愿。”
“怎么说?”
“且看吧,热闹多着呢。”
他们低声交谈间,万东牒升阶至宝座前,礼官高声赞:“人王就坐。”
万东牒甩开宽袖,缓缓坐在偃皇宝座正中,礼官又赞:“百官跪,行叩拜大礼。”
他话音嘹亮,中气十足,哪知这一句喊完中殿上下的文武百官却面面相觑,无人跪倒。礼官窘迫地又喊:“百官跪,行叩拜大礼!”
这下所有人更跟没听到似的,有些公侯世家甚至抬头与人王对视,丝毫没有恭敬之意。礼官惶急,上前一步喝道:“吉时已到,新王登基,国祚兴隆,众人行礼!”
一人在人群中冷冷回了句:“不跪。”
此言一出如一滴水落入滚油之中,登时引起人声鼎沸,群情哗然,八王子万琅率先站出来喝道:“没错,不跪暴君之座,不跪无德之君,想要我们跪下行大礼?没门!”
他话音一落,周围的臣子们纷纷插嘴:“原本人王人选乃羽皇钦定,我等也无可奈何,然而日前宝座一安即引起警钟长鸣,我们难道还要无视天意,贸然跪拜吗?”
“上天已然给了警示,身为人族臣民者怎能置之不理啊。”
“人人皆知偃皇宝座乃不详之物,万一我们朝此不详之物下跪致使国运急转直下,那谁担当得起?”
“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
礼官急了,忙申饬道:“人王即位大典非同小可,你们这样胡闹,才真是祸乱朝纲,置洪图社稷、国祚延绵于不顾!”
“你个小小礼官,敢说本王子祸乱朝纲!”
王子琅大怒,当即就想撸袖子上去给这小小的礼官俩巴掌,四王子王珏一把扯住他,微笑着道:“礼官对典籍礼仪熟稔于心,自然不是我们能比的,今日当着诸位大人我就说一句,偃皇征伐杀戮弄得中、越两州民不聊生,昔日哀鸿遍野犹在耳边,今日我们就要忘干净暴君苛政之恶而朝他的宝座下跪,这是在跟人王行叩拜之礼吗?这分明是称颂偃皇的独夫之心啊!”
他口才甚好,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极具煽动性,赢得身后王子一党齐声赞同。礼官又急又怒,却对这些王子无法可想,就在此时,他听见万东牒轻轻笑了一下。
中殿乃人皇历朝历代召开朝会商议政务之所在,为了令高高在上的帝王无需提高音量便能将圣训清清楚楚传到殿里每个人的耳朵里,宝座台阶这块当初便召集能工巧匠花了不少巧心思做成回音台,因而这会万东牒只是轻笑一声,便能清晰地将无尽的讥讽之意传到殿中每一个角落。
王子珏与王子琅一听皆脸色一变,王子珏还知道自矜自持,王子琅却是个草包,脾气一上来立即嚷嚷:“万东牒,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一个俩个绕了半天啊,就是不肯说句实话,”万东牒头也不抬,屈食指轻轻叩击扶手,带笑道,“什么偃皇宝座不详之物,说到底,你们是不肯拜一张椅子,还是不肯拜坐在椅子上的人?”
大概谁也料不到他能坐在宝座上吊儿郎当地撕破彼此之间的遮羞布,这令适才反对他的王子一党们都有些抹不开脸,别人能忍得住,王子琅却忍不住,大声回到:“你也算有自知之明,识相的,快点从那张椅子上滚……”
他一句话没说完已被王子珏捂住嘴,剩下的话全成了吚吚呜呜,但其未尽之意昭然若揭,压根不需要说得那么明白。万东牒闻言哈哈一笑,问:“若是我不识相呢?”
他收起笑容,环视底下众人,骤然间提高声音喝道:“若是我不识相呢?!”
四下变得寂静无声,适才交头接耳的臣子们都闭上嘴,万东牒前倾身体俯视众人,冷笑道:“我不识相,你们也没办法,因为你们没人敢赶我走,只要这宫墙之上一日有煌羽飞过,只要这座天启城一日有大都督府,只要离城不出二十里的羽人驻军一日没撤走,你们就不敢真的做什么。因为你们怕,因为你们是一群只敢动动嘴皮子的懦夫,一群只敢弄些小阴谋,去不敢干大事的懦夫。”
“所以本王替诸位想,就不如先忍着吧,反正诸位也忍了这么多年,再忍多一个我这样的人王,再忍多一张所谓不详的偃皇宝座又有什么呢?少跟贞洁烈妇似的,被人摸了手就想寻死觅活,倒不如都省点气力吧。”
他说完朝礼官颔首,示意典礼继续,礼官点点头,清了清嗓子正要继续唱赞,就在此时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番话,恕我不能苟同。”
众人自动分开两边,三王子万庚风度翩翩地越众而出,他相貌本就清俊雅致,今日身着朝服,愈发显得英姿勃发,贵气逼人。他一站出来,大家便仿佛找到主心骨一样,满殿的人争相唤他“三王子”,一时间诸如“三王子您要为我们做主”、“三王子我们愿唯您马首是瞻”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王子庚笑容和煦,令人如沐春风,他走到宝座前,先行了个王子之间的平辈之礼,方开口说道:“七弟,您适才所言为兄不能苟同。要知道帝国肇造之际,羽皇陛下曾下通文,明言九州之内皆臣民,各族一家无分彼此。中州既已成帝国一员,您是羽皇钦定的人族之王,我等自然会遵羽皇旨意奉你为王,这并不是出于惧怕,乃是出于对九州共荣的殷殷之意,更是因为你姓万,是我天启万氏的嫡系子孙,是先王的骨血,天启城奉天启万氏为王,千百年来莫不如是,我等有何可反?”
“然而,”他话锋一转,笑得愈加真诚,“中殿之上,升阶宝座,接受百官朝拜,继而祭天昭告臣民,这却是我人族有德明君才配享用的即位大典,七弟,你适才也承认,你能坐在这乃是羽族的皇帝钦点,是羽族的大人们所期,但却不是我人族所望,更何况你坐下的宝座乃偃皇曾坐过的,他是什么人,史书鞭挞分毫不差,故天意早早令古钟不撞自鸣,警示世人。综上种种,”
他看着万东牒,好似非常为难,踌躇了一会才道:“综上种种,今日的这个大典,为兄思来想去只好宁可不恭,也不可不敬,不恭是要委屈七弟你,不可不敬是要遵天意而行,须知天意不可违,为兄无奈,只好先行告退了。”
他说完甚至还抱歉一笑,不待万东牒有什么反应就率先转身,旁若无人地一步步走出中殿。王子庚一走,王子珏立即跟上,王子琅挑衅地冲万东牒啐了一口,也立马追去他的兄长们一道出殿。王子一脉的官员自然是跟着主人行事,随即毫不犹豫地鱼贯而行,一起走了出去。大殿里顷刻间去了一大半官员,其他如太学一脉的文官们原本便在犹豫要不要拜,这下见此情形还有什么好说,迟疑了片刻也跟着陆陆续续地离开。
王子冕走在一众王子中最后,他走之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上前对万东牒讲了两句话。他说:
“我今天也没法跪。”
“我向来看王子庚、王子珏等一党不顺眼,我不跪跟他们无关,我不随波逐流,我是遵从本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有一天你真能成为一位真正的王者,成为令我由心底愿意遵从追随的人,那不用谁逼着我都会跪,不过咱们都清楚,这一天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太医院的太医们虽有官职,可跟着来参拜即位大典,礼节成分多过实际用,看到主要官员们都走得七七八八也开始蠢蠢欲动,奈何荀太医为太医一系的魁首,他不走,别人也不好走,于是便有一名太医悄悄地凑上来问:“荀大人,您看,咱们是走还是留啊?”
荀太医瞥了眼高酹,道:“想走便走,问我做什么。”
“那您是走还是不走哇?”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问我我问谁,”荀太医不耐地挥挥手,“赶紧该干嘛干嘛,别在我跟前吵得我头疼。”
那名太医忙躬身退下,低声跟同僚说“荀太医让我们都走”之类的话,同僚们如释重负,纷纷赞同,不一会也走得差不多。诺大一个中殿,此时余下来不超过十人,除了由始至终站着不动的高酹外,便是存心留下看高酹想干嘛的荀太医,此外还有几名内侍,他们原本还兼有充任仪仗之用,现在人都走光了,他们只得尴尬地伫立着,个个缩头缩脑,生怕新人王盛怒之下拿他们做出气筒。
礼官站在台阶上惶惶然,他看向万东牒,哑声道:“王,咱们还继续吗……”
万东牒阴沉着脸良久不语,他望着空荡荡的中殿,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什么叫孤家寡人,什么叫实力悬殊,顶着一个人王的头衔又如何?羽人不过将他视为傀儡,人族也同样将他视为儿戏,由始至终,他以为自己一腔孤勇,实际上落入别人眼中不过是一场沐猴而冠的独角戏。
所以做这个操蛋的人王有什么好呢?连宝座都格外冷硬,连这件劳什子冕服都令人浑身不舒服,就算他真的肯为人王这副担子而卖命,这满朝文武能有一个领情?人族兴亡,说到底干他什么事?
万东牒怒意上涌,一拍扶手站起来就要走。
就在此时,高酹默默走了上前,一撩下摆,端正地跪下。
3
很久以后,万东牒一直记得那天的情形。
诺大的中殿空空荡荡,本该百官朝贺的热闹场景冷清得足以载入史册,只剩下一君王、一礼官、一臣子,还有一个在旁边看热闹的老太医。
臣子乃当今诗书大家,跪下姿势笔直标准,从宝座俯视下去,中殿大得不可思议,更显得跪在正中的臣子身形瘦小,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依然脊梁挺立,朗声道:“礼官,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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