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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序章·天启城破
1
万无殇身为人皇的最后一晚,做了个梦。
他梦见久已淹没岁月中的尘封记忆,那段笼罩在白雾苍茫的宫城之中的岁月,忽而又回到眼前。
梦里的他手脚缩短,身板瘦削,单薄如一张草纸,透着卑怯和粗粝。他站在宫门之下朝上仰望,重重宫阙构成的巨大阴影宛如泰山压顶,蜿蜒曲折的朱色长廊又如长长的锁链,将各处宫殿锁在一道,任谁也不得逃脱。
他弯下脊背一路小跑,在那座著名的无梁殿里,穿过没有一根柱子的狭长殿堂,路过一盏又一盏,点着豆大光芒的鹤型青铜灯,再踏上历代人皇踏过的嘎吱响的鸣春道,来到人皇的寝室前。
进了那扇精雕细琢的门,于屏风之后的卧榻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万无殇惊诧于自己的记性,明明是多年以前的往事,然而在梦境中,他却依然能准确而清晰地还原老人皇的面貌:那是一个疲惫的老人,皱纹横生,皮肤松弛,老人斑霸道而不规则地生长着,几乎占据着他的额头及脸颊,他看人的时候不是平常的看,而是用力地瞪,仿佛通过瞪圆那双浑浊的眼睛,才能捡回些许属于人皇的威压。
那双眼睛瞪着他时,怀着嫉恨与恶毒。他指着万无殇阴阳怪气问旁边一个人:“就是他?这么个,闻香局贱婢生的崽子?”
“正是。”
老人皇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下颌:“你确定,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铁骑踏晋北,一夜白人头,说的是这小子?”
人皇的手指潮湿冰凉,阴冷如爬行动物顺着他的脸颊下移,突然一把掐住他的咽喉。
“笑话,我才是星象预言的天下共主,我才是起兵踏平秋叶屠尽那帮鸟人的千古之帝,我杀这小崽子,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的手猛然用力,越收越紧,眼神闪耀着疯子那般单纯的喜悦:“杀了你,杀了你不就好了……”
万无殇徒劳地挣扎,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体弱病残的老人,可在掐死他这件事上却迸发出极大的力气。就在老人快把他掐死之前,一只手伸了过来,霎时间止住了潮水般汹涌而来窒息之感。
那只手年轻干净,匀称修长,轻轻搭在上一任人皇老迈干枯的手腕上,没有使什么劲,却于霎时间将他解救出来。
手的主人声音平静温和,他以叙述今晚天气一样稀松平常的口气道出致老人皇于死地的一句话:“掐死他也没用的。”
“为什么?”
“你不是天命之人。”
“我是你们头顶这片天的主人,我的话才是天命!”
手的主人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轻轻笑了一声。
老人皇却在这声嗤笑声中迅速颓败下去,他宛若被人抽干了浑身的精气和力量,愣愣地转头,拉着那个人的衣袖,像个孩子一样委屈:“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那人稍稍用力便推开了老人皇,老人皇颓然倒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万无殇在梦中再一次经历多年前经历过的迷茫和狂喜,他知道那想也想不到的命运就将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为这样巨大的荣耀颤栗的同时又感到恐惧。
可是有个声音在敦促他做点什么,除了恐惧和狂喜,他还该多做点什么,鬼使神差地,梦中的他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于是看清了站在老人皇身旁的预言者。
预言者身披薄如蝉翼的白纱袍,轻飘飘挪开一丈开外,他面目清俊,目光却冷漠无情,看他的眼神,不像看这个皇朝即将即位的继承人,反而像看一头注定要步入屠宰场的牲口。
万无殇胆战心寒地爬起来,他扑上去想抓住预言者,可那人渐渐化一道虚影,任他如何费劲,都只能手穿过躯体,徒劳无功。
“出来,你出来!”
他声嘶力竭地喊,一开始充满惶恐,继而是愤怒,然后是无助,他跌坐地上,失魂落魄地乞求着:“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回音于空荡荡的大殿内宛若涟漪,层层荡漾开去。
可是没人回答,诺大的无梁殿中暗影重重,万无殇仓惶四顾,哪有什么老人皇,哪有什么预言者,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2
无梁殿。
万无殇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殿中一盏孤灯,双鹤纽盖三足鼎青铜熏炉内燃了大量香料,白烟袅袅,香味刺鼻,可即便如此,仍掩盖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
白纱帷帐被层层收起,一盅温水近身服侍的内侍袁春喜半跪着捧着一盅温水,递到他的跟前。万无殇按了按额角,梦中那种恓惶与无助似乎还萦绕不去。他接过温水饮了一口,却不见内侍一如既往将茶盅接回去,回头一看,袁春喜跪下泣不成声。
“吾皇,这怕是小的最后一次伺候您了……”
万无殇轻声问:“最后一次,又有什么好哭的?”
袁春来哽噎答:“小的哭的是,哭的是往后再也不能跟在您身旁……”
“撒谎,”万无殇推开他的脸,一针见血地道,“你是哭自己,你哭天启城要完了,皇城要易主了,你往日攒下来的金银还不知要便宜哪个呢。赶紧的,擦擦你那张脸,最后一天了,哭哭啼啼做给谁看?我还没死呢。”
他说完伸直脚,喝道:“来,给本皇穿靴。”
内侍忙拿袖子胡乱擦脸,爬过去,抖着手帮他穿上靴子。
万无殇笑:“阉货,有什么好哭的?整座皇城都要咱们陪葬,这是多大的殊荣,今日谁也逃不了,什么王公贵族,什么高贵血脉,统统都要死,哈,跟我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我要他们以身殉国,他们还不是只能以身殉国?”
袁春来手一松,靴子噗通一声掉下。他吓得四肢匍匐,连连磕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吾皇!吾皇,救命啊,救救我们母子,吾皇……”
一声妇人的凄厉尖叫声突兀响起,撕裂无梁殿浓稠的黑暗。
万无殇,看向一旁的内侍,厉声问:“息夫人?这时候她怎么能闯到无梁殿来?”
袁春来心里一颤,忙跪下叩头道:“息夫人一直掌管后宫,侍卫们想拦怕也是拦不住,况且,况且同来的还有皇子崇。”
万无殇呆了呆,神经质地飞快冲到殿门处,隔着那厚重的木门,他忽而犹豫着,直到门外息夫人的哭喊声又一次响起,他才咬紧牙关,用力将门猛然推开。
外头的乱象霎时间劈头盖脸涌了进来,宫城内外妇孺老少无助的悲鸣、他最后仅剩的铁骑军远远传来的拼斗声、各个偏殿传来的火光刀影、原本赏雪品茗的亭台楼阁上挂着的断肢残骸……诺大一个宫廷霎时间成为人间地狱,到处是哭嚎惨叫,到处是血污满地。
明明是万无殇亲自下旨杀光烧光,三千皇族尽数殉国,可当他真正地身临其境时,却发觉自己这一刻的本能反应,竟然是拔腿想逃。
万无殇愣神之间,息夫人已拖着皇子崇跌跌撞撞扑到他跟前。
万无殇下意识伸手接住她,息夫人美丽娇柔,一见到他,哭声顿时由凄厉转成凄婉,她用自己往日备受赞誉的声音抽泣着道:“吾皇!宫里到处乱糟糟的,可把我跟崇儿吓坏了。”
她巧妙地将皇子崇的脸露出来:“您瞧瞧崇儿,可怜见的,脸都吓白了,莫怕啊,你父皇在呢,有他在,咱们什么都不用担心。”
皇子崇只有六岁,还没学会在血与火面前掩饰情绪,精致苍白的小脸上,一双黑眼睛因惊骇而睁得格外大。
万无殇看得心软,他蹲下来,对着这个平日里最宠爱的孩子,忽而不知说什么为好,只得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怕吗?”
他问。
皇子崇木木地点了点头。
“过来。”
万无殇张开双臂,孩子迟疑地靠近他,等真个贴上他的身体,顿时紧紧环住他的腰,委屈地哭了起来。
“父皇,好多血,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
“莫怕。”
息夫人在一旁擦着眼泪道:“瞧着孩子吓的,现在看到您才敢哭出声来。也是,他向来跟您最亲,您还记得吗,他出生时星象师就说过,天启城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您当时多高兴啊,亲口说他是天降麟儿……”
“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万无殇喃喃地重复着,忽而轻轻一笑,问怀里的孩子,“崇儿,这些话你信吗?”
皇子崇犹挂着泪,茫然看他。
“不要信。”
万无殇笑着帮他拭泪,“父皇啊,就是把这种鬼话信以为真,才落到今天这一步。”
息夫人察觉不妙,强笑也掩不住惊惧:“吾皇,您怎么这么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信了?呵,”万无殇讥讽一笑,“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这些话都是我命星象师编出来哄你们大家玩的。”
“可,可是自古以来君无戏言。您说过崇儿会长命百岁,安乐此生,他一定会长命百岁安乐此生!吾皇!”
息夫人紧紧攥住他的臂,目光炙热如火,“无殇,我们把他送走,趁着羽人还没打进来,我们悄悄把他送走好不好?今日殉国的万氏子孙够多了,少他一个也不会怎样的,无殇,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求过您一件事,今天我求您了,我求求您,就当是为了万氏皇族,皇族总得留个血脉……”
“留血脉?留下之后呢?当羽人的傀儡,沦落成任人践踏的贱民?不,他是我儿子,他身上流着天启万氏的血。”
万无殇用力掰开她的手,冷声道,“这血,倘若居庙堂之上自然尊贵无比,可现在社稷倾毁,江山不复,他的血,就会变成他的罪。”
“我不管什么罪不罪!”
息夫人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我只知道蝼蚁尚且贪生,我只知道,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万无殇摇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中痛苦不堪,然而最终却归于决然,他将孩子推开,喝道:“妇人之见,死有何难,从来,难的是生!”
说罢,万无殇微微点头,无梁殿的侍卫会意,抽出刀刃,静默地围上前。
息夫人尖叫一声,张开双臂护住儿子,厉声骂:“我看你们谁敢!”
侍卫们一时皆踌躇不前。
息夫人怨毒地瞪着万无殇,狠啐一口,大骂道:“万无殇,你这个昏君,你这个王八蛋,你做皇帝不行,做男人不行,现在连做个父亲你都不行!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呢?分明是你自己无能才断送这大好江山,倒要拿我崇儿来陪葬……”
万无殇凄厉地笑了起来,大声赞道:“骂得好,骂得好!可你骂了又怎样?天命已定,天命已定啊。”
他蓦地拔出身边侍卫剑来,朝皇子崇刺了过去,息夫人护子心切,情急之下义无反顾地以身相挡,然而宝剑刺穿她的同时,万无殇竟自袖口滑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入自己孩子的胸口。
皇子崇表情呆滞,也不知道躲,一直到匕首扎入胸口,才低头看了看胸前,又抬头看向万无殇,张开嘴,疑惑地问:“父皇,爹爹?”
万无殇双目通红,脸色狰狞,他用力将匕首拔起,血飞溅出来,不可避免被溅到脸上。
皇子崇倒地而亡,息夫人痛苦地哀嚎出声,呕出一大口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到自己儿子身边。
孩子很快便咽了气,他临死前还睁大双眼。
万无殇僵硬地伫立许久,才像回过神一样蹒跚着过去抱起皇子崇的尸首,他浑身颤栗,抖着手摸上这张与自己相似的稚嫩小脸,他还记得这孩子出世时自己有多高兴,当时明明中州动荡,风雨飘摇,可他依然命星象师伪造卦辞,命举办巨大的盛典,亲自给他起名“崇”,无数寄望,几度揣想,倒仿佛寻常百姓初来乍到为人父母,愚蠢地期望这孩子得到全天下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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