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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办事处离开后，时叶一直处于情绪低落状态，连话都懒得说，走路低着头不看方向，如果不是青年牵着他的手，只怕早撞到头了。
青年只是静静牵着他，并不说话，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晚餐时叶没吃多少，早早上了床睡觉。他们住的地方只有一张床，小时候刚到这个地方时，小时叶惊惧忧惶，夜夜于恶梦中哭醒，根本得不到安生休息，需要鲁卡斯抱着他睡才可以稍稍安眠。
这一抱着睡就成了习惯，两人同榻而睡这么多年，时叶早就摆脱了幼年时的梦魇。青年的怀里对他来说，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今夜，时叶又做恶梦了。
他又回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半边天空被机甲和战机填满，时不时炸开一团红色火花，带着火焰的战机从天空坠落，将地面砸出焦黑坑洞。
小小的时叶被同样还是幼童的浅金色头发孩子牵着，紧紧跟在母亲身后。就在刚才，父亲为了给他们赢得逃跑的时间和机会，驾驶残破的机甲向追来的敌人冲了过去。
时叶最后看到父亲的一眼，是父亲钻入机甲驾驶仓前，对他招手微笑的模样。满脸血污明明看起来应该很狼狈的男人，依然笑得那样温柔。
就像每一次从外面回来，总是不及脱去战服便过来抱他，用长了胡子的下巴故意扎他柔嫩的脸蛋。惹得小小的时叶哇哇大叫生气地去揪父亲头发，然后父亲就会仰头大笑起来——最后那眼的笑容，一如从前。
“小叶，不要回头，要一直往前走，不能回头，知道吗？”
女子的声音是强撑起来的冷硬，细听还能发现其中压抑的哽咽。
只是那个时候的时叶还小，分辨不出这些情绪，只感到妈妈好像要生气，于是他乖乖地任鲁卡斯牵着自己，紧紧跟在妈妈身后。
不断有爆炸声从后面传来，每炸响一下时叶的身体都要抖一抖。
又一声爆炸声响起，听起来跟之前的炸响没什么分别，然而时叶却忽然生出强烈回头的冲动。他的头刚扭回一半，有些尖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时叶！不要回头！刚刚妈妈跟你说的话，记不住吗！”
时叶有些呆住，有些茫然望着前方突然回过身来的母亲，她双眼死死盯着身后某处，身体绷紧，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随时都会崩断。
女子眼中无声淌下两行清泪，被泪水洗透的眸子里亮起两簇火花，她逼着自己把远方的视线收回，落到面前的孩子身上。
“小叶，要记住妈妈的话，勇敢地往前走，无论发生什么，永远不要回头。”
时叶怔怔望着流泪的母亲，他还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父亲没有追上他们，母亲又为什么这样悲伤。
炮火的声音渐渐远去，然而他们并没有彻底安全。
画面一转，密林中，女子匆匆将时叶往金发孩子怀里一推，快速说道：
“鲁卡斯，你是个好孩子，小叶，就拜托你了。你要把他当自己的弟弟，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永远陪在他身边，知道吗？”
浅金色头发的男孩没有声，只是握紧了小时叶的手，紧紧握住，那双湛蓝的眼睛，平静地与女子对视。
女子欣慰地笑了，她最后蹲下去抱过时叶，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双手紧紧搂住他小小软软的身体，许久不舍放开。
“小叶，如果能逃出去，去找哥哥——不，不要去找他们，离开联邦，离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湿热的泪水落入小时叶脖颈，那样滚烫，烫得他那颗柔嫩的心脏快要负荷不住了。
“小叶，要记住妈妈的话，不要回头，一直向前走。还有，妈妈爱你。”
望着女子决然离去的背景，小小的时叶在那一刻突然明白过来，妈妈是在与他最后的告别——就像他的祖父，父亲还有哥哥们一样，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大颗大颗的眼睛滚落，迟来的悲伤将小小的时叶整个儿淹没，他哭得身体抽搐起来。
“少爷？”
男孩抱住时叶小小的身体，他似乎无法理解这样的悲伤，声音平静中透着点疑惑。
“鲁、鲁卡斯，我没有爷爷，没有哥哥，没有父亲，现在、又要没有妈妈啦——”小小的时叶紧紧抱住男孩，像是抱住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支柱。
“少爷。”
男孩回抱他，回忆以前看到的画面，手放在孩子后背，一下一下轻轻顺抚着。
“鲁卡斯，我、我们快点走。”
小时叶从男孩怀里抬起头，一张脸哭成花猫，鼻子和眼睛都红通通的。明明泪水还没有止住，他却扯住男孩的手开始朝前走，走三步，一回头，望着刚才女子离去的方向，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不舍和悲伤。
想起妈妈走之前说过的话，小时叶一边哭一边抽噎地解释着。
“妈妈，我就、就看这一会儿，等我走到前面那棵树，不，走过那边的灌木丛，我就听你的话，不会再回头的。”
“还有，妈妈，我也爱你。”
——妈妈，我不会回头的。
即便身后尸骨累叠成山，我也不会回头的。
双目紧闭的时叶，泪水止也止不住地从眼眶滚出，很快打湿枕头。白天里那样任情飞扬的一个人，晚上睡觉时，却连做了恶梦都哭得这样安静，不挣动，不呓语，只是安安静静地流眼泪。
然而这样的少年让人看着，更是心疼到骨子里。
“少爷。”
睡在旁边的青年睁眼醒了过来，看着静静流泪的时叶，他没有试图将人叫醒，而是将人圈进自己怀里，一边力道轻柔地拍抚，一边低声说。
“少爷，不怕，我在，我一直在。”
他就这样一句话，重复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怀里的少年彻底安静下来，不再流泪，无意识往青年怀里拱了拱，慢慢陷入深沉睡眠。
第二醒来时，时叶觉得眼睛有点刺痛，他“咦”了声刚要拿手去摸，旁边探过来一只胳膊抓住他的手，止住了他的动。
时叶一偏头看过去便露出了开心笑容，“鲁卡斯，早上好啊。”
“早上好，少爷。”
青年拧了一条热毛巾拿过来，他静静望着时叶微有红肿的双目，“少年，闭眼。”
时叶也不多问，听话地闭上眼睛。下一刻便感觉到热毛巾敷在眼部，暖洋洋的热意散开，开始时有些微刺痛，慢慢刺痛感消失，变得舒服起来，时叶的声音也变得懒洋洋。
“鲁卡斯，照昨天李光景他们说的，我们两个都还没有成年，就算有足够的金币支付船票，他们也不会让我们上船的——毕竟，那些人打着招工的名义，背地里干的却是人口买卖的脏活。虽然人口买卖屡禁不止，但一旦牵涉进未成年人，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宇宙联盟会插手的。”
青年另外拧了条热毛巾，开始给时叶擦脸擦手，他动轻柔又细致，不会让人感觉到半分不适。
“少爷想怎么做？”
时叶躺着不动，小娃娃一样仍青年伺候。因为太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他身体全然放松，心思都在刚才的话题上。在沉默好一会儿后，时叶轻轻开口说道：
“乘坐走私飞船是唯一离开这颗星球的方式，那么，卖不卖给我们船票，我们都是要上去的。”
青年没有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
等给时叶擦完脸和手，青年又换了一条干毛巾敷在他眼睛上，时叶躺着没动，像是又睡着了一样。
“鲁卡斯。”
时叶突然出声，轻轻喊了一下青年。
“是，少爷。”
时叶的声音很轻，“明知道那些飞船不会把他们带去更好的地方，而是被骗了卖去做苦力，我却什么都不说，是不是，很差劲啊？”
青年微顿，手掌贴住时叶脸颊，刚拧过热毛巾的掌心残留着温热，时叶舒服地用脸颊蹭了蹭青年的手。
“少爷昨夜，是因为这个才哭的吗？”
时叶“啊”了一声，“我昨夜哭了吗？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然后很伤心很伤心。”
时叶拿开眼睛上的毛巾，望进青年平静的碧蓝瞳眸，“鲁卡斯，我是不是做错了？”
青年手掌微移，盖住时叶额头，源源热度自掌心传递，暖意顺着眉心散入四肢百骸。
“少爷觉得，自己是做错了吗？”
时叶沉默一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错。可是我只能这样做，我不能让任何人，阻碍我前进的脚步，不会为任何人回头。”
青年没表示认可，也没有反对，只是问：“少爷说出去，会怎样？”
时叶想了想，眼神慢慢沉静下来，“没人信。”
是的，这样大的希望就摆在眼前，凭他一个未成年孩子，说出去的话，不会有人相信的。比起未知的危险，没有希望的无边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可以直接把人逼疯，逼狂。
青年手心轻按时叶头顶，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
“所以，少爷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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