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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岁九年,时雨不至。
京中久旱,鲁郡大饥,虫蝗四而死者枕籍。
各地易子而食,往来京中行走的贩夫走卒中,十之有六都兼做“两脚羊”的生意。
今日是九月十五,宫中例行放奴。
自西浦桥往北过菜市口,夕阳薄暮,淡淡的余晖将整个碧瓦红墙的皇城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只是秋主肃杀,最近菜市口斩首者甚众,地上血迹冲洗不及,映着这秋日晚阳,仿佛红枫洒落、胭脂铺地。
季权一席广袖青衫,细致而削瘦的脸庞上,一双狭长的眉眼遥遥望向崇天门方向,那崇天门上“锦绣”二字朱漆透亮,门洞下鱼贯而出的宫人们却个个披着素麻。
残阳晚景,一阵秋风飒飒起,季权漆黑如墨的长发伴随着吹落的黄叶在风中舒展去。他的眉峰斜飞上翘,眼尾却弯而折下,当其嘴角擒上笑时,那翩翩佳公子的温润俊朗中就平添几分邪狂的恣意。
这趟来得不早不晚,正巧他要找的人就在不远处的银杏下。
先帝欣赏“公孙树”的长久正直,要京城大小街巷都栽植银杏。只是此刻站在树下的俩老头,看上去却有些鬼鬼祟祟。
其中一人素麻戴孝,一看便知是从宫里出来的,他身边还跟了个六七岁的孩子。而另一个黒瘦精干,头上戴顶小熊皮的帽子,露出一双极为精明的眼睛。
披麻戴孝的那个,正是季权要寻的人。
这厢,宫中雪阳馆首领太监徐公公正与一京城莱芜行走的商贩“黑腿老三”在讨价还价——
“您这娃是个带把儿的,男肉腥臊卖不起价钱,一千钱不能再多了!”
“一千钱?!”
徐公公怪叫起来:“合约一两银子,老三你这打发叫花子呢?!”
“徐老,您这货打哪儿来的你我心知肚明,放眼整个京城,也就我黑腿老三敢做您这桩生意!别看今日瞧着没事儿,这要出事了,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事儿!”
“你、你这忤奴!”
徐公公气得瞪大了眼睛:“竟这般坐地压价,便亏我多年来还当你是朋友!一再照顾你的生意,若不是我、你能——!”
“今时不同往日了徐公公、徐大人!”
黑脚老三挤眼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您若还在宫里头当差,这孩子就算十五两我都给您买下来,全当小老儿我孝敬您的酒钱!可如今——您不是出宫了吗?”
他这番话说得徐公公脸色更加难看,腮帮子上青筋暴起,忍不得才憋出一句:“五两!”
“三两,”黑脚老三这会儿却又大方了:“三两便不能再多了,徐老您这货也就值个和骨烂,且这来历不明的、怕到了莱芜还不好脱手呢!”
又瞧了瞧身边那孩子,徐公公沉思少顷,正欲点头,季权的声音就突兀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五十两!”
“五十两?!”
黑脚老三惊叫起来:“这合够买一处宅子了,是哪个王八蛋不长眼的乱喊价!”
“徐公公,许久不见了。”
季权眉眼弯弯,手中玩转一柄漂亮的白扇子,也不看那黑脚老三,只顶着徐公公的双眼:“五十两,我再送公公您织金妆花罗两匹,自京城返乡的干粮并马车一辆。”
熟料,如此丰厚的条件竟换来徐公公“啊”地一声惊叫,然后下意识就低头拽住身边孩子扭头疾走。
季权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手中折扇虚拦一下:“怎么徐公公一见我就走,公公这是不认得在下了?”
被挡住去路,徐公公讪笑两声:“季公子哪里话……京中、京中谁人不知你外御史侍郎公子季权的大名……”
原这徐公公乃是后宫中一宫的首领太监,官七品。因伺候妃嫔有功,升了从四品司设监掌印。偏不巧九九重阳日上受到东宫当值的干儿子牵连,官没升成,反落个被迫告老的下场。
且黄门官品再高,到底只是奴才。
季权虽无官职,却乃是朝中言官御史的嫡长子、平昌将军的外孙、京城国子监的监生。高低立下不说,他这般瞅准了时机出现,也叫徐公公心虚露怯。
“那公公既认得在下,缘何公公见了我便躲,”季权嘴角一挑,露出个蔫坏的笑容:“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儿?”
“不不不!!季公子你说笑了!”
徐公公抖得筛糠一般,摇头连连。
季权看他这模样,心里冷笑,却故意眉目一转,看向徐氏身边的少年:“哦!我知道了,定是与这孩子有关!”
徐氏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那黑脚老三在旁一看季权不是什么善于之辈,狠狠地瞪了徐公公一眼:“我便道你这货不安全,真是晦气信了你的邪!”
说完啐了一口,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徐公公在宫中当差多年也是个人精,低头一寻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横下一条心来道:“季公子,寻常书童不过五六两银子,公子若真缺人,也不该出这么离谱的高价不是?”
季权似笑非笑,一双眼眸里眼波流转,只拿着徐氏瞧。
这一眼叫徐公公又垂了汗,他擦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道:“这孩子乃是宫中一不安分的宫女和侍卫野合生下的,生父母都叫皇上给杖毙了,剩下他一个孤苦伶仃,我便养在身边,这会儿我落难了——也不便带他回老家,便想着要给他寻个好去处。”
“是么?”
季权意味深长地看了徐公公一眼,又看了看从刚才开始便有些不礼貌盯着自己瞧的小男孩儿一眼。
“是、是……”
“公公也知道最近人不好找罢?”
季权回答了之前徐公公的问题,又看了一眼徐氏身后露出半个头的孩子,复杂的眸色一闪而过,继而带上笑颜:“这不碰巧、就遇上了公公吗?”
徐氏慌忙赔笑,又说了几句奉承话。
“也罢,公公若觉得我方才的价钱离谱不信我,我也不便勉强,这便告……”
“不、不离谱!”
徐公公看季权要走,不好放过这肥羊,他慌忙拉住季权:“老、老奴这不是怕公子你……你吃亏吗?”
“呵——区区五十两罢了,”季权嘴角翘起,招招手让小厮取来纸笔墨:“若公公同意了,我们便签下卖身契,将来也好有个说头。”
“卖身契……?”
“怎么?公公方才与那贩子,不谈卖身契的事儿么?”
季权故惊讶,挑眉看着徐氏。而徐氏自不敢说没有,因为那黑脚老三——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人。
但凡在京城莱芜行走的,都知这精瘦小老头专门做“那等”营生:鲁郡地震,加上蝗灾,饥民遍地,不少人易子而食——黑脚老三,就是专门贩卖菜人的人贩子。
所谓“两脚羊”,其实不是羊,而是活生生的人,用来如牲般烹吃。
徐氏想欺季权是个高门公子不知事,却不知季权早已知晓一切,就为了在此等着算计他一番。季权字迹俊逸,提笔落纸:
大致内容便是这孩子自愿卖身到季权府上做书童,将来若徐公公反悔,不可强拉此人出季府等等。
徐氏在宫中当差,大字认得几个,匆匆看过又听季权读后,便觉无碍,点点头签字画了押。季权嘴角微微一翘,抿嘴笑了一下,然后他板起面孔,再取一张纸来。
“卖、卖身契不是已经签了吗,公、公子还要写甚?”
毕竟才想着把一位“宫里的孩子”卖为菜人,徐公公有些草木皆兵,见季权又在纸上写着什么,心里还是有些发悚。
“再誊写一张呐?”
季权头也不抬地答道:“我这留存一份,公公那留存一份,将来也方便说清,不是么?”
徐氏想想是这么个理,也便签字画了押。
但徐氏在第二份纸张上摁手印的时候,他身后的小男孩脸上明显闪过惊异之色,且颇为古怪地抬头深深看了季权一眼。
感受到小孩的目光,季权俏皮地冲他挤了挤眼。
等徐公公的手一离开纸张,季权便立刻一拍桌子发了难:“徐公公!没想到你如此胆大包天,竟敢贩卖天子骨血!若是让皇帝陛下知道你敢将他的儿子贩为菜人,不知会将你剐成几块?!”
“你、你说什么?”
徐氏瞪大了眼睛。
“这孩子不是宫里什么宫女和侍卫的私生子吧?而是天岁三年,陛下幸疯女人留下的那位‘冷宫皇子’吧?雪阳馆毗邻冷宫,公公欺我当真不知宫中事吗?!”
季权疾言厉色,一句句话快若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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