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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踏入这小小佛堂，林宜安的心情远比上一次更加复杂，檀香浓郁，将不大的区域熏染上厚重的木质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去，好似要将人都内到外都重造一遍。
门窗紧闭，小巧精致的佛像上披着层层叠叠的金线披帛，柔和的阳光也格外怜爱这屋内的一切，垂眸含笑的佛像镀着薄薄的金光，慈爱地注视着跪坐了不知多久的祖母。
庄严的气氛注定让每个踏足这片天地间宁静一隅的人屏气凝神，哪怕祖母身旁并无多余的蒲团，林宜安都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学着祖母的样子，虔诚地将手掌合十紧贴着光洁的额头，若是让不明所以的人见了，定会觉得是诚心供奉的两个信徒平凡又重复的一次拜佛罢了。
“你父亲迟迟不来接你离开，我都要烦了。”
省去了寒暄的步骤，王老夫人刚开口就一如既往的直白，丝毫没有许久未见林宜安的客套，就连姿势都还保持着原样，瘦小的背脊被岁月拉扯地弯曲变形，却仍旧费力挺直了些。
“家中事情颇多，一时半会儿地顾不上也是做女儿要体谅的，祖母若是愿意，安儿可日日陪伴祖母礼佛礼拜。”
话说的委婉，态度却坚定地很，林宜安知道祖母不想烦心盛京中的一摊子事情，可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留在这乡下的院子总归能避开些魑魅魍魉。
“你这孩子，老气横秋的，光听那股子陈腐的话，都要担心你怕不是比我这个做祖母的还要长上几岁了。”
林宜安苦笑着默默地将手放下，低垂着脑袋，回想着前几世的记忆，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何时变成现在这副没了少年气的模样，正如同祖母玩笑里一下说中的那句一样。
几世为人的经历加起来让林宜安白白多了几十年的教训和回忆。
虽不知道祖母为何待她如此严格，林宜安还是打算轻声细语地让这场有些严肃的对话欢快些。
“祖母难得寻我，今儿可是有什么事吩咐？”
“上回让你转交给宋将军后人的物件可有什么问题？”
脑海里杂七杂八的事情经过祖母的提醒，一下就被宋时格外郑重的神情驱散，真挚的眼神透过记忆的长廊再一次让林宜安感受到力量。
“没有，宋时很感谢您呢。”
说完又想起上次看见还有许多未被拆开的红布包裹，林宜安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
“还有的包裹，等之后回京，我再寻机会给他们的后人吧。”
“没机会了，他们不是太穷了就是太小了，有些连名字都写不利索，除开我，便没人会记得他们了。”
仿佛在说一场晚来的雨季又或是夜晚聒噪的虫鸣，祖母用她直白的语言描述一切她经历的事情，无关痛痒和轻重。
“等我**，一把火烧了吧，那些物件在盛京呆不下去的。”
若是此前林宜安迟迟没有回答，是猜不透祖母心思，担心哪一句话又惹得不快，那现在面对祖母谈论自己的生死，林宜安有着前几世的答案，也能自信地宽慰两句。
“祖母福泽深厚，定会长命百岁的。”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吉祥话逗得祖母乐呵地斜靠在林宜安肩头，此刻祖孙二人才有了些亲密的样子。
林宜安不懂为什么自己明明说了实话，却还是没能让祖母高兴，现在笑得前仰后合的祖母明摆着是料定林宜安所说的并非事实。
分秒间，林宜安暗叹一声不好，转头去看仍旧靠在自己肩头的祖母，面色苍白的吓人，眼眸无力地合上，唇齿间隐约透着乌黑色，不用多问，定是服毒了。
接连呼喊了几声祖母，林宜安焦急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由着肩上的重量越发的沉，祖母却被像被虫子打扰了清梦似的，伸手连摆了两回，闭着眼睛嘟囔。
“好烦，唧唧歪歪的干什么……”
“别着急了……你走不掉，我这个老婆子总能走吧。”
心中虽然明白祖母这样行为的目的是为了让她有个合理且正当的理由，光明正大地回到盛京去拒绝那份林宜安不愿接受的亲事。
可真的接触到残酷的事实，哪怕林宜安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然就颤抖地扶着祖母瘦弱的有些硌人的身躯。
眼泪停悬着没有落下，这么多年来，林宜安始终将重生的秘密藏于心底深处，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可现在对着几乎没有多少接触和认识，难得几回的对话都没有个愉悦结果的祖母。
林宜安想要将一切都统统讲给这个固执到情愿自己移居深山的祖母，告诉她自己的命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告诉她自己早就体会过所嫁非人的结果。
可林宜安的声音刚吐露出个音节，便被王老夫人匆忙打断了。
“回去之后，不要再做什么傻事了，以后就算把我刨出来也没有用了。”
“把东西一起烧掉，那多干净啊……”
“告诉，秉源，娘这些年不是怪他的，只是心**，装还活着……不要去辛州，从小就是你最聪明了，涣儿留在那了，娘只剩你了，不要……不要去打仗了，好不好……阿源，活着，活着……”
祖母的话逐渐变得听不清咬字，也不管林宜安听不听的清楚，只管一股脑地说了许久，直到最后唇齿的张合变得没有意义。
不清楚为什么事情发展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处处就没有符合林宜安心意的地方，眼睛干瞪着面前依旧慈悲的佛像，一切都和初次见到的时候没有分别。
可林宜安的四肢跪的酸疼，经脉都像是被打碎了重新粘贴到一块儿的。
太痛了，疼地林宜安哪怕想要喊孙嬷嬷来佛堂帮忙都没了力气，沙哑的嗓子带着鼻音含混地重复，林宜安自己都清楚究竟是说了些什么，只是那瞬间，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都变的难以完成，能够做到的便只有凭借本能地喊叫。
好在祖母留下的三人冷静地帮助林宜安处理祖母的身后事，易欢也跑前跑后地帮忙，总算是将老夫人移到了早就备好的棺材里。
小院少了一个人本身不该有多大的差别，但林宜安一边收拾祖母旧物，一边看着住了许久还是有些陌生的院落，茫然地捏紧怀中经书。
祖母的东西不算多，摆成一列的话，也不过能铺满半个房间的地面，但凡宽裕点的人家见了都要觉得寒酸。
林宜安知道林府每月都要寄些银钱给祖母，生怕这个脾气“不大合群”的老人家吃穿用度少了缺了。
内心一个声音响起，不断跟林宜安强调，没那么简单，驱使着林宜安放下手中的东西，一间房间一间房间地寻找祖母生活的痕迹。
生活平淡、洁净、字迹舒展、重视书籍、兴趣广泛……
在祖母死后，林宜安强迫自己用另一个角度去拼凑出祖母的形象，脱离记忆的束缚，光从一个人的器具用物判断，去重新理解她的行为。
直到脚步停在了那间供奉着祠牌的房间，林宜安迈开步子，没有片刻迟疑，带着离祖母形象越来越接近的期盼重新进入屋内。
刚走进，林宜安就看见原本悬挂着的白衣少年被取了下来，露出了后方窄薄的木制盒子，凑近了才发现，那副少年画像的右下角注了一行小字。
吾儿林秉涣。
林家几代人的资历生平，林宜安可以说都倒背如流，原先只瞧了这画一眼，手握书卷的模样，林宜安还猜测是积劳早逝的文官林秉清。
没成想是死在辛州的林秉涣，虽说林宜安还是疑惑，但还是果断地打开了那个被隐藏起来的盒子。
里面存放的东西很简单，一眼就能看个清楚，不至于让人眼花缭乱，也不至于遗漏些物品。装着一半药丸的瓷瓶和一封被包裹严密的书信。
意识到此前一直没寻找到的毒物便是瓷瓶中的小药丸，林宜安下意识地就将药瓶握在手中，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里面深褐色的丸子，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收好取走了。
虽然能够猜到包裹着的是林秉涣的绝笔信，但当文字以平铺直叙的方式将辛州艰苦的情形写下，林宜安才能意识道自己对于此前战役的知之甚少。
整篇除却痛心疾首于辛州的苦难外，林秉涣只在最后宽慰了家人一句。
今日吾若亡故，方能换来彼之安宁。
夹着三四枚铜钱和一小枚银子便再无一物，林宜安明白这钱为了是抚恤战死将士的家属，祖母将这一切藏在画张后面。
生的希冀和死亡的缰绳共处。
只有她看向那张朝气蓬勃的青年时，才能压抑住悲伤，祖母她从未在辛州之役后生活着。
将剩下那些红布包裹的木盒解开，林宜安仔细地阅读了每一个字句，有些还夹着祖母寻找他们后人的书信记录，就如同祖母说的一样，哪怕祖母费尽心思和财力也只能得到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
守着一座现在被分割出去的城池的回忆，林宜安了解了祖母孤独地有些偏执的生活，知道朝廷给的抚恤太少，将金银散给他们的后代，自己独自填补无人关心的历史。
回到卧房，林宜安顶着酸涩的眼睛不敢休息，将桌上滴上墨团的纸张压平，首次觉得难以回复家中的关切，停顿了许久才提笔写下。
先祖母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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